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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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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鼎裏燃燒著漆黑如墨的無妄之火, 審判的烈焰張牙舞爪地扭動著腰肢,降下自我意志主宰的刑罰,霸道地裹挾、侵吞那些在火焰中心變了形、面目猙獰的魂靈。

“知道你們為什麽會在這裏嗎?”男子嘲諷的聲音突兀地響起,自問自答,“因為你們罪孽深重,現在我給了各位一次絕佳的贖罪機會,好讓天道輪回因果得報, 用心懺悔吧,真神會原諒你們。”

慘叫疊疊,辱罵聲不絕於耳, 最終都化為憤怒不甘的幽泣嗚咽。

“根本就沒有真神。”

年輕人抱著雙臂倚在濕冷的墻壁上,他罩著寬大無比的衣袍,形銷骨立,面頰凹陷, 宛如一具死氣沈沈的枯骨,被人強行擺成站立的姿勢。

唯獨說話的時候, 眼睛裏泛出的絲絲縷縷活氣能證明他還沒咽氣。

但離真正撒手人寰,也就只差那麽一點了。

“沒有就沒有罷。”魚霄不與病鬼爭辯,他飄得近了些,低頭端詳陳啟星的面色, 誠實地道,“你快死了。”

“嗯。”陳啟星眼皮也沒擡一下,可能是不想浪費力氣在這種可有可無的動作上,他的下巴因為消瘦越發尖削, “放心,我會撐到奇跡發生的那一刻的。”

“然後搶我的功勞?”魚霄哈哈大笑,“小星星,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可真響亮。”

陳啟星終於勉強擡眼看了過來,倒不是為了對話的內容,而是因為小星星這個惡寒的稱呼。

魚霄看到他翻了個白眼,笑得更癲狂了,紅袍亂飛。

“成功跟失敗對半分。”陳啟星冷淡地吐出刻薄的話,“與其說我是為了搶你功勞,不如說我是來湊熱鬧,看你到底怎麽死的。”

“不會死。”魚霄做了個為老不尊的鬼臉,“我會活得比誰都長,沒聽說過嗎?禍害遺千年,哈哈哈哈哈哈……”

陳啟星轉過臉,他連翻白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設的那個陣真的能困住陸驚風嗎?”魚霄察覺到墓穴裏的異動,知道魚兒入網了,“當初的三垣四象落魂陣都沒困住他,你那未免也太小兒科了。”

“當初因為有我。”陳啟星冷笑一聲,“你千算萬算,實在不應該把我落在裏面,否則這會兒也不會有這麽鬧心的蒼蠅了。”

“焚靈業火那麽厲害,我怎麽帶走你?”魚霄彎著眼睛假笑,此人心性陰晴不定,不爽的時候視人命如草芥,這會兒顯然心情還不錯,至少還有磨嘴皮子的興致,他不能離開回春鼎超過一丈,無法再靠近陳啟星,對方的臉隱沒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只好出聲詢問,“怎的?還在為了這事兒生氣?”

“生氣?”陳啟星像是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笑了起來,肺上如同破了兩個洞,呼哧呼哧的,好半天他停下難聽的笑聲,擺擺手坐下來,“生氣就是自己喝毒藥還指望別人痛苦,我像是這麽愚蠢的人嗎?”

魚霄饒有興致地盯著他,好意提醒:“我還殺了你爸。”

陳啟星的臉色冷了下來,眸光幽幽,猶如蟄伏著的野狼,瘦而不頹。

“還搶了你的身體,囚禁你的意識。”

“……”

“你看,你還是生氣的。”魚霄得意地哼笑起來,“生氣歸生氣,我還是得辯解一下,你爸不是我殺的,我不過是隨手設了個圈套,他自發鉆了進去,罪有應得。”

陳啟星不說話了,他閉上眼睛,忽略胸膛輕微的起伏,像是死了過去。

“所以說,我對你這麽壞,你為什麽還從陸驚風手裏把我救下來呢?”魚霄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隱隱感覺到自己觸碰到人心裏什麽柔軟的東西。

陳啟星的嘴巴閉得死緊,頭頂夜明珠的光芒幽微,落在年輕人的臉龐上仿佛鍍了一層疏離的熒光薄膜,很好看,也很遙不可及。

魚霄等得不耐煩,背手蕩開,但他聽力極佳,清楚聽聞陳啟星在他轉身的一剎那說了四個字。

透露著迷茫和無奈的自言自語,帶著一股宿命的味道:“誰知道呢……”

……

因為之前午暝的告誡,出於百分百的信任,陸驚風他們一遇到分叉路,幾乎是想也不想地選擇了往左。

陳啟星也料到了他們會往左。

事實上,不論陸驚風是往左往右,迎接他的都是陷阱,只不過一個是原有的萬箭穿心的陳舊機關,一個是陳啟星在安全的那條路上新布下的疑陣,走哪條都逃不過一劫。但如果讓陸驚風在知情的情況下選,他會選擇走右邊,避開陳啟星。

陸驚風認真地研究著地上一塊塊排列整齊的青石磚,磚上有圖騰,跟石門上如出一轍的雙魚圖,周邊還有一圈並蒂蓮花的紋飾,他猜測這可能是當時侵略魚霄國家的外族人特有的部落圖騰。

巧的是,圖騰裏有雙魚,魚霄恰恰也姓魚,冥冥中似乎註定了有些孽緣是甩不脫,也逃不掉的。

“你低著頭在看什麽呢?”耳邊傳來林谙的聲音。

陸驚風沒擡頭,他忽然發現了什麽,腳步一頓,確認般,又後退幾步,繼而又往前幾步,疑道:“這地磚上的魚,像是會動。之前明明是首尾相連,這會兒又變成了頭對著頭,汐涯,你看到沒?”

沒人回答他。

陸驚風心中一滯,登時擡頭,果不其然,面前無人。

再轉頭,身後也無人。

林谙跟茅楹都不見了,寂寥空曠的甬道裏只剩他孤零零的一個。

不知不覺中,他已然入陣,從他埋頭註意腳下地磚,註意力被分散的那一刻起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中了計。

前後不過兩句話的功夫,人不可能憑空消失,自己十有八九是中了幻術,陸驚風穩下心神後第一時間做出判斷,並立刻推測出陳啟星想拖延時間的意圖。

陸驚風有點惴惴不安,心臟突突地跳個不停,他很怕又遭遇在春川街小學被魘獸困住類似的事件,害怕再次體驗一遍把最美好的東西活生生撕碎了給你看的地獄級場景。

那實在稱不上是什麽愉悅的體驗。

但話又說回來,他連那種級別的幻術都能抗住,還有什麽能困住他?

這麽一想,他信心倍增,猶如吃了一顆效力奇佳的定心丸,心不虛了,手也不抖了,甚至氣定神閑地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調。

隨後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小孩的眉眼很眼熟,斯斯文文,秀氣得像個女生,冷靜自持的目光中透出早熟的戒備,陸驚風想了想,終於成功地把這小孩跟陳啟星那張陰郁的臉掛上了鉤。

“喲。親自上陣啊?”陸驚風蹲下來,跟小啟星對視,擺出大人嚴厲的架勢,“別胡鬧了,你幫魚霄是在助紂為虐,他你還不了解嗎?被坑得還不夠?趁著慘劇還沒釀成,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誒,我話還沒說完,你去哪裏?喲,還蹦跶吶?陳啟星你小時候挺跳啊……”

只見小啟星不搭理他,一蹦三跳地往前去了,周圍的景色隨著他歡快的步伐慢慢改變。

陸驚風跟著他走進一座老宅,老宅很有些年頭,外墻剝落,瓦楞破碎,遠遠望去像是早被廢棄了的荒宅。庭院裏破舊的搖椅上躺著一位正在午睡的老人,小啟星踮著腳尖悄悄路過,懂事極了,沒發出一丁點動靜。這之後,他一個人在房間裏練功打坐發呆,趴在地上看螞蟻看臭蟲看灰塵,實在沒什麽可看的了,就去翻翻書櫃上艱澀難懂的書籍,上面盡是些奇奇怪怪的符篆和咒語,他拿著筆,把薄薄的白紙覆在書上,百無聊賴地臨摹起那些圖畫的輪廓。

陳啟星的爺爺是個沈默寡言的老頭子,通常午睡要睡一下午,醒了隨便弄兩個菜對付對付,便出門去打麻將,小啟星常常就這麽一個人打發時間。他的夥伴很少,沒人願意跟啞巴似的小孩一起玩兒,還有人以為他是個傻子,七歲了都學不會說話,沒人知道他只是不屑跟那些蠢笨的死小孩同流合汙,每天不是老鷹捉小雞就是過家家,為了誰當爸爸而大打出手,簡直幼稚至極。

他樂意就這麽孤單並自負地活著。

陸驚風冷眼旁觀,觀著觀著,他咂摸出一點異樣來,眼前的小啟星,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變成了一副模樣,那模樣看著更眼熟,再一琢磨,竟是他自己。

他比小啟星要大一些,十二歲或者更大,每天也是來也孑然一身,歸也寥寥一人;不管多早起床,沒人向他道一句早安,不管多晚回家,也沒人為他留一盞燈;下雨下雪下冰雹沒人送個傘,家長會新生報道畢業典禮也沒人陪伴,冷屋冷竈的孤獨感說出來都很矯情,在當時卻是刻骨銘心的委屈,看著同齡人闔家歡樂,會心生一種別人都有的東西我為什麽沒有的瘋狂嫉妒。

世上沒有不敏感的少年。

嫉妒能摧毀一個人健康的心智,將人封鎖起來,與正常的社交活動相隔離,繼而被推向社會的邊緣。

陳啟星從身後緩步而來,轉身盯著他的眼睛說:“看,我們是一類人。”

陸驚風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一次次展現出對陳啟星的寬容,在他眼中,陳啟星是特殊的,他看他,如同在看更年輕時候的自己。

但他在差不多的年紀,遇到了午暝,遇到了茅楹,他們既是志同道合的盟友,還成為一生的摯友,這是他比陳啟星幸運的地方。

天才和瘋子,出發點都是相同的,終點卻大相徑庭,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他們在中途遇到了完全不同的人,吸收了完全不同的觀念和經驗,以至於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沒錯,我們是一類人。”陸驚風承認,“所以呢?”

“所以別人不明白,但你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陳啟星倨傲地揚起精巧的下巴。

“理解什麽?理解你為了證實某個咒術的真偽不惜犧牲四十九條人命?還是理解你為了追求真知不擇手段是一種大無畏的犧牲?”陸驚風與他對視,眼裏是居高臨下的憐憫,“不錯,我確實跟你一樣,清高自負,恃才傲物,也跟你一樣,覺得這世上大多數人都碌碌無為蠅營狗茍。不同的是,因為缺乏,所以你覺得情感是種累贅,也不在意蒼蠅和狗是死是活,但我在意,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一樣。這點不一樣直接導致了你是冰冷的天才,而我,只是一個有溫度的瘋子。瘋子永遠也理解不了天才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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